【黑心跳】梨花酿

是无料本《拾遗》的解封文

感谢各位神仙老师愿意带我玩(泪流满面)




以下。





   湘西的雨黏稠而潮湿。

   

   崖下的山林依旧烟雨空蒙,山道上的淡雾却大已散了。马蹄踏出闷响,扬起几团凝结在一起的尘块,须臾便是两人从山拐处一前一后行来,枣红鬃马背上的汉子披着短衫,双手勒着缰绳,两柄板斧的锋刃尖头微微上翘,上头蒙着一层水意。

   “这雨也恁的恼人,要下也不下个痛快,尽是磨磨唧唧往下滴。”那汉子勒了勒手中缰绳,马打了个响鼻,继续踢踢踏踏着蹄子走,汉子又嘀咕了几句,而后忍不住唤道,“护法,护法。”

    “唔。”前面行着一人一马,跨坐马上的人戴着斗笠,过长的面纱撩起搭在两檐,随着身下那匹马微微拂动,分明是清朗的少年声音,带着半分懒意,“做甚?”

    身下的马通身玄色,唯有四蹄踏雪锦缎般醒目。他不去紧拽缰绳,双手松执着,任由那马自己行在道上,抬手去拉了拉衣领——牛老三说的不错,这雨一下便沉闷的难耐。

    牛旋风未等到对方接话,倒是听得一句平平的敷衍应和,一时不知开口是否妥当,又望将至山门,两腿一夹赶上几步,讷讷开口:“护法此行……算了,俺就直问了——教主真没传些话么?”

    “教主不过是差个人去望一眼。”跳跳半侧着脸,面容在斗笠下看不大清晰,“既是你牛老三守着,也无甚大碍,止远远瞧着便是了。”

    还真是远远看一眼。牛旋风在心底嘀咕,小半月前他领命去拿下一地——这于三堂四堂是常事——大半夜忽的听金柝声短促鸣止,紧接着小兵慌慌张张在帘外低声报,护法深夜造访,营里头迎着在。

   他是真搞不懂这位年青护法——或是教主的想法。火急火燎赶出去,撩帘闯入便见这位护法斜倚议桌,悠哉悠哉转着手里折扇,听闻声响不过抬眸瞥了一眼,又慢悠悠将折扇插回腰间。

   喏。他随手提拎出一小坛酒,不紧不慢。教主赏的,权当犒赏你三堂主。

   教内不是没有传信黑鹰——若非密令,哪用得着教内护法亲自前来?牛旋风接了酒坛,与几个主将分饮了,谁料这位护法半句后话也没有,拢了袖子便往外走,留下一帐子人捧着酒碗面面相觑,末了听到帘外声音远远吩咐:“不必在意本护法——多把这马照料些。”

   牛旋风向来是个争功好胜的主,只可惜每每攻关时常在后头,让四堂抢去不少功劳。他虽是个心思大条的人,再怎么也想到屡屡这般便是人安排了,早有些闷懑,如今见跳跳似有令要传却不言一句,只觉白白费了立功的机会。

  “——三堂主可是在怪怨本护法?”

   无甚起伏的声音愣是惊的牛旋风一震,逢着他嘴拙,偏偏不会掩饰,被这卒然的问话唬到,登时急着支吾起来:“俺,俺没有......”

   “这又无甚,”他只闻跳跳一声轻笑打断了自己,音调喜怒不明,“听闻四堂前些日子对三堂的多有滋衅之举,老四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是恐四堂再抢了功?”

   雨过无风,跳跳坐于马上,面纱下一双桃花眼散散抬了抬,伸手将斗笠往背后一撩,顾自道:“教主知你向来忠敦,是个能把住关的,这才委于此任罢。”

   ——也方便他糊弄就是了。

   “你且放心,好歹本护法也在旁看着,少不得三堂的劳赏。”跳跳手腕转了转一拽缰绳,那马喷息一声撒开了四蹄,牛旋风便只见青凌衣角倏的一下抖离眼前,“老三不急行路,我且将这马给教主好生送还回去。”

 

 

 

   碗皿相碰的声音从侧殿隐隐传来,灯亮幢彤短促融透进一方暗色,跳跳从那些无甚意义的喧闹中抽身而出,微抿起唇用手中的折扇轻抵着额角。

   黑虎崖的暮色是绛青般的浓稠,接连几天雨下过天头总算漏了点月光,他敷衍般应付过庆功酒宴,酒是山西的汾酒,也不知牛旋风是什么时候弄来的。他往常会多留一会儿调侃调侃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位堂主,今却是草草饮过启封后敬来的第一盏酒便寻个由头先退了——实在是嘈杂的头疼。

   常理而言,三堂是要压四堂一头的,轮不着四堂到三堂跟前耀武扬威,然跳跳又知猪无戒的堂主之位远不如牛旋风来的牢靠。一个贪财好色,一个争强欲功——于他来说,是个趁势让二堂踩稳位置的契机。

   原以为并任了护法,对二堂事务多少有些力不从心,担了之后也止是多了个虚衔。不过料想也是,那魔头哪用得着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守着?除却偶尔传个口信惯常点点日簿倒没什么多余的事,护法护法,也不知为那魔头护哪门子法。

   上空的浮云慢悠悠移走,在半潮的地面上映出明明暗暗的碎光,也同拉出浅淡的阴影。他慢慢止了脚步,垂眸望着地下,然后转身拢起袖子俯首深拜:“教主。”

   “孤没在殿上看到护法。”他听到略显阴闷的声音,像近来的阴雨扰的心神微烦,“为何。”

   每每都是这般不容许置疑的语气。跳跳直了身,仍低顺垂首:“此次功在三堂,卑职便先离了,不知教主驾临,实是疏忽。”

   “三堂主说他备了不少好酒,只可惜护法未赏脸多饮几蛊——孤倒才知护法是不喜酒的。”黑心虎微眯起眼看他,复向对方靠近几步,“抬头。”

   他顺从:“汾酒味辣。”

 

   他确是不喜酒的。

   酒都是醇香的,但入喉常是辛辣,然后便会在腹腔里燃成火热,或一时消敉,或再烧上一时。他曾见过父亲与好友豪饮,酒蛊里头清清漾漾荡着透光。小时好奇偷偷蘸过一啜,随之便被呛的连连咳过,娘亲笑着替他拍顺后背,刮了下他的鼻子,这可怎好,以后指不定是个小酒鬼。

   不过他更多见到的却是以酒祭奠,颗颗滴凝成线剔透入土,他曾以千金难求的醴酒遥祭过栖凤山天悬白练的方向,曾将万户难求的琼酿亲手倾倒入流水,他回往那些到底在祭些什么终是不能一一捋清。或有人说过酒入愁肠可得一晚沉醉,但他觉得无用。于他而言,止是无用。他从未认同一醉方休,那些业火红莲岂能是一醉便能休衰,护法之位带来的不是得闲的脱离,他不过是将手里刃血的刀给了其他人,每一次立于阵后的转身离去衣袂之下总会携着挥散不去的血气——他所需的是无时无刻的清醒,他须知自己在做什么,而非逃避的酣醉。

   何况他无法逃开。

 

   到处都笼着一团薄阴,跳跳未去看对方的神情,料想看了也不会分明。庆宴是必要上邀教主的,至于能否在会宴上见到教主是另一回事,而今不过是三堂兴起而办的小宴,竟得此可见教主,对他们而言也真真是件稀罕事。

   他知道此番黑心虎是寻他的,也大抵猜到为的是哪些事。跳跳阖了阖眼,拢着的袖袍下手心渗汗,他未料想黑心虎竟没传召他上养心殿,反是亲自而至。

   “以酒赏军,听三堂主说护法上心的紧。”黑心虎忽的冷笑,金束发冠蛇形玉簪规矩的别在那人发顶,“孤王教护法传的令却是什么?”

   这恁的牛老三。跳跳暗骂,向来是什么都说。

   他垂眸将神情掩于栗发之后,微微屈膝便欲跪下去。

   “站着说。”

   黑心虎冷视着面前看似乖顺的人,单手扼住了对方的咽喉迫使他抬头正视自己,他看到了那双桃花眼中一闪而过的惶然。这却是知道畏怕了。他盯着那双眸子恻恻念着,自己这护法胆子是向来大得很。

   他环扣过少年的脖颈,感受到覆掌下的温热与轻缓的搏动:“孤是不是,太过纵容护法了?”

   “卑职——”

   话未出口便被狠狠扼止,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无法言语,对方盛着阴戾的虎眸盯着他,跳跳下意识去掰那只手,黑心虎却不耐的撤了力。

   “护法是在庆幸些什么?”黑心虎收回手,眯起的眸子里戾气显浮,“不过些时日罢了,竟落得这副优柔寡断的德性!”

   跳跳趔趄几步稳住脚跟,深呼几口气低下头去:“卑职知罪。”

   “三月之后攻关,直接遣二堂军力。”对方回步转身,混杂在夜风中的声音拉长至远,“孤的二堂不是白养着的。”

  “——这从不留无用之人。”

 

 

 

 

 

 

 

   崖上向来只生松柏,秋日里翦翦飒意犹显出那些怪石嶙峋上冷硬的铁青,倒不是黑虎崖上真的不适长别的树——至少谷底还有一片明丽梨花——这崖上生的树向来无人理会去,任由其自生自灭,去争碎石细土里头孱微的养分,自此能生便生,去亡则亡,到底是无人惦念。

   风是迎面来的,将跳跳束扎成马尾的发扬起,但也没有扬起多高,又重新贴着少年瘦削的脊背垂伏。几缕粟发杂乱纠在末梢,粘黏着一团血污,他微眯着眼好让眼睛在山风中好受些——他觉得有些涩,但终究是无感了。扎紧的袖口透不进风,他依旧下意识去执扇,手搁到腰间却摸了个空,于是转而慢慢去挽缠在小臂上的金鞭。

   居院的门是半敞的,跳跳见此并未在意,内里应门的小兵先是被无声无息的出没唬了一下,随即反应快的捧上件宽袖长衫。后院隐隐有锹土翻动与絮絮低语的声音,他眯了眯眼,也不去看那小兵,止草草揽过衣袍披在身上,忽的加快几步直直往后庭去。

   “护、护法,”那小兵一抖,哭丧着脸赶上几步,“后院——后院小的实在是——”

   “本护法自有定夺。”他冷冷断了那小兵后句,将臂上的金鞭卷紧几分。旁人自是不敢胆大到在护法居院里头肆意的动手动脚,跳跳早知堂内有眼线,或是别堂或是直属教主的,不过自受了护法之职后二堂已鲜少回过。他并不像三堂四堂的主,院子里只有几个还算实诚的守门小兵,虽此番二堂有所折损,但也远远未到底下人嚣张到在自己后院折腾的程度。

 

   “这是在忙甚?”身后忽然响起轻佻调笑的声音,正忙活的小兵一激灵,回头对上一双古潭幽深的桃花眸,那分明是言笑晏晏的模样,两小兵听了却是觉冷意从脚尖倒灌到脊背,“若是讨赏来的,与本护法絮叨絮叨也无大碍罢。”

   他披着的是一件薄衫,衣角的青云之上刺着一对栩栩青鸟,内里衣物溅浸的大块血迹在风里鼓得半硬,捎出淡淡的血腥,那对青鸟刺绣遮伏下透出不明显的红,像极了青云后夕霞晕天,竟平白添了一分妖冶的动魄。

   只是这份妖冶太过寒渗。觊着人不在前来的两个小兵心下本就发虚,这护法在黑虎教里传言诸多,教主性情喜怒无常是教内人尽皆知的事儿,至于听闻护法颇得教主宠重云云,只是远远望过一眼的小兵便大概估摸着,这也是个捉摸不透的主。

   “小的......小的奉教主之令前来......还请护法不要太过责难......”胆大些的小兵讪讪开口,窥着跳跳脸色,丢了手里铁锹跪了下去。

   跳跳半是含笑打量着面生的两人,慢慢悠悠拉过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兵毕恭毕敬搬来的木椅坐了上去,单手支着下颌撑在交叠起的腿上:“唔,接着说。”

   “教主说护法一路奔劳,不必再去受酒宴的吵闹,但赏赐又不能少,”另一个小兵硬着头皮道,“因此差俺们送坛酒来,还说若是护法不在便直接埋到后院......”

   这魔头又想整些什么?跳跳轻嗤一声,那俩小兵惶惶然伏下身去,噤声不敢言。

   “起来。”年青护法淡淡道,微微扬起下颌示意,“瞧瞧是什么酒。”

   “回护法,听教主说,是上好的梨花酿。”小兵用手肘拐一拐身边那人,暗示对方赶紧把坑里埋到一半的酒提出来,小心翼翼拎至跳跳跟前。半大的酒坛平常无奇,上头还落着一层浮土,跳跳伸手随意拂了下,坛口应是很久前封上的了,这两人来时匆匆忙忙,约莫是震松了哪儿,他嗅到一丝醇浓厚香的酒味,却无甚觅得花酿该有的清香。

   或许是他鼻尖缭绕过太重太久的血气,致使已对这类淡薄的气息迟钝无感,醇重的酒香扰的跳跳心下微烦,他一路用着轻功,直至山门时才放缓脚步,甚于连染血的外衣都未更换。本就是从血染的前阵抽身而出,精神已将至极限,见到有人擅进后院不大心悦,又卒然嗅到这酒香,只觉咽喉处也似哽进血气。跳跳披着那件干净清爽的长衫,却知内里是郁结一团的血气,冷风已迎面刮了许久,白皙的脸在深青衣领相衬下尤显㿠白,他望着那坛梨花酿想起了军营里的酒宴,冗杂昏闷,他站在半撩起的帘门旁,外头的血腥与帐内咸腻的空气直冲的胃内翻涌。

 

   孤的二堂不是白养着的。

   那日魔教教主这么同他说。

 

   袖内缠紧的金鞭光滑冰冷,隐隐带着金属的锈腥。梨花,梨花。是那里的梨花么。他没看那坛酒,也未再去看那俩小兵,教内的那片梨林他曾远远望过,雪白若云,或许只是这份白净在阴暗之处弥足珍贵,让他觉得单纯干净。跳跳有些出神,他想起了听闻过的有关那片梨林的曾经。披在身上的外衣也是干净的,可他知道那不过是掩饰,祈福的青鸟之下遮掩的是肮脏阴暗的事实,粉碎尽所有的遐想。

   “当啷——”

   一时没去注意缠着的金鞭,勾连的链结互相刮擦出清响,唰的垂落至地,跳跳微微一怔,面前跪着的两个小兵已经低着头抖成筛子,怕是下一刻这鞭子便照着他们脖颈来。再说那件宽大的外衫虽掩去了血色,却还是能闻到底下锈味,方才跳跳面上带笑,一眼瞧上是个好处的主,但现下不知是哪惹到了这位护法,敛了笑容后薄唇微抿,眉眼凛冽,桃花眸里浮光暗敛,再加上身上若有若无传来的血气,周身尽透着股狠戾之气。

   跳跳慢吞吞去卷金鞭,底下的两个小兵大气也不敢喘。那魔头做事向来是毋庸置疑的强硬,两小兵看着面生,想是运头不好接了这差事,跳跳另有烦心事,未打算多为难两人,再怎么不满也是教主名义上派来的人,他总不能——也不大敢——去拂那人的脸光。

   一心想着换去身上那件衣服,刁难心思也没有了,跳跳抿唇冲两人挥了挥手,俩小兵如临大赦继续干着差事,火急火燎的像是一刻也不敢多待。倒也不怕把这酒坛的封口整松。跳跳好笑的覆手瞧着两人大手大脚但动作迅速的将最后一层土掩上低头快步而出,回首瞥了一眼埋酒的地方,随后头也不回步出后院。梨花酿怎么着他不在意,反正从始至终他都没打算去饮那酒,至于那魔头犯什么病给自己送这玩意儿——跳跳扯了扯内里干硬的衣服,也没去理了。

 

 

 

 

 

 

 

   翼尖一点赤的灵鸽扑棱棱落在青衫人的指尖,乖巧收起翅膀,由着修长的手指卷起信纸塞进腿部的信筒,轻啄对方两下以示亲近。

  跳跳后背紧贴着陡峭岩壁,立身于狭窄的石台之上,头顶是斜劈而出的断崖,宽大的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一袭青衫像极了在陡崖上挣扎生出的劲竹。他拢过袖子替停栖在指尖的小七略略挡住山风,并拢两指轻抚翎羽,压低的声音几近绞碎于山间:“......飞低些......莫要往训鹰场的方向......”

   实在是没法让小家伙好歇,一小会儿也没法。跳跳轻叹口气抬眼望着横在头顶遮掩住下方的断崖,后山人迹鲜至,断崖之下更是少人可达,巡逻之人也不会想着到这地方来望一眼,实是个与七剑传信的绝佳地处。传信也只是他与七剑之首的单向传信,书寥寥几言,信末再注下回相通日期,至于那边传来的简信,非局势要紧之事向来不回,再将短笺捻为齑粉散入山间。

   小七背上的羽毛被吹的翻起,漆黑一点的眼睛瞧着他,咕咕叫了几声从指尖跃离,双翼紧贴身侧笔直投入崖下山林的群青。跳跳注视着那点赤色彻底飞离,这才反手扣上岩壁,借力登起,回身踏着坑凹之处飞身而上,不消几下便没入后山阴茂的密林。

   灵鸽传信非他本意,他自是不想在这时废了十年的蛰伏,然也不想过早对那边袒露身份——但七剑已聚四剑,据密令来报四剑合璧已显第五剑之处,第六剑也迟早要托出。反之,他倒不在意五剑合璧时显现青光剑所在。

 

   ——栖凤山天悬白练,十年前已是无人之地了。

 

   丝丝蜷蜷的恨意沁满骨缝,袖袍下那双手用力攥至骨节发白。他不止一次无可抑制的想起红色的溪水,红色的火焰,红色的视野,红色的轮月,他抱着青光剑跌进瀑布摸到暗门,那是青龙门里数年未启的密道,他记得冰冷带锈的门环,暗道里积氤着水雾,和着鼻腔中的血气昏昏沉沉几乎使人窒息,红莲顺着他的额角往下盛开,模糊了他的视线。那日所见的景象实际已记得不清,他惟记着的是恨,从灭门起延至今时的恨,从未变过。

   是了,从未变过。跳跳缓下呼吸,握紧的五指并拢又松开,顺着来时的小道,一声不响的去了。

 

 

 

 

   魔头有一个儿子,闭关十年出来了。

   这位少主和他爹一样不好应付。

 

   毕竟是在黑心虎身边待了许久的护法,教主脾性再如何喜怒无常跳跳也有七八分的把握。可他与这少主来往甚少,与黑小虎见面的第一眼对方似乎就与自己不对付,许是方出关便听得些闲言碎语,或是真的对黑心虎近身的亲信过分存疑——他印象中,黑小虎从未给过自己好脸色。

   性子倒是与那魔头相像极了。跳跳拢起袖子,朝着不请自来的客人微微一揖:“少主前来,不知寻卑职为何事?”

   小兵在门下端茶候着,跳跳挑眉示意那人将茶盏托上,黑小虎看也不看他,兀自将面前的茶饮了。闯人居院时倒是和那魔头一样毫不见外。他暗暗咬牙气道,面上却得端着笑,随意瞥过书案上杂乱摆着的纸砚,几团揉皱的信笺安安静静蜷在桌角。

   还在原位,未被动过。他暗松口气,神情细微掩在碎发下,见黑小虎还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侧过身动作自然开始理起了桌上散乱的物件:“少主莫见怪,卑职不知您要来,东西未曾收拾,书房里乱的紧。”

   “嘁,那还真是忙。”黑小虎闻言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番,语气中带着些不屑,“就是不知在忙些什么了。”

   话中的讽意已不言而喻,跳跳闻此不着痕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将笔砚挪去,捻起作废的宣纸将案上杂乱的物什草草掩上捎到一旁。

   他只是笑:“教中之事,卑职不敢怠慢。”

   几个揉皱的纸团上是草拟给七剑的讯信,他用的是极为潦草的字迹,与平常惯写的细镌字体相去甚远——他虽与黑小虎不熟,对方的心思却是好猜,自愎行事光明磊落显然不会想到去翻那些杂乱玩意儿——此番确实大意,他又有些庆幸来的是少主而非那魔头了。

 “......难怪父王这般倚重你。”

   跳跳微微一怔,黑小虎还低叙了什么,前话没听清,后话已经不着前调了。对方的语气带了些闷懑,心情不大好,少年意气估计挫在了七剑身上——唔,仔细想来,一部分得是他的锅。

   他也确实听过父子二人有隙,可毕竟是亲骨肉,若说那多疑的魔头在这世上还有不猜忌的人,他毫不怀疑仅有这位少主。他于那魔头而言不过是把趁时好使的剑,外头配上了鞘,系着挂悬腰间,这把剑是饰品,是炫耀,是不需要锋利刃面的配饰,在狭窄阴暗的剑匣中褪去光泽锈磨棱角,唯在无所可用之际方抽出拭擦一二,勉强可做充数的兵刃。

   “少主莫要多想,教主定是在意您的。”跳跳顺接道,将手边的笔砚压上宣纸,脚步微转,坐到了黑小虎对面的椅子上,端起了另一盏茶,“喏,少主再添些罢。”

   黑小虎不轻不重放下茶盏,一双虎眸将正欲上前添水的小兵瞪在原地。跳跳也不恼,瞥了那小兵一眼轻拂袖袍示意人下去,平平静静转向对方拱手道:“不知少主所为何事。”

   杯盏在对方手里转了又转,他冷不防问了一句:“你不喜饮酒?”

   与酒有什么干系,闯个居院就为这事?跳跳略一蹙眉,极快舒展:“卑职确是不喜饮酒的......但若逢大的场面,总不能因一人拂了众伙兴致。”

   “好一个不拂兴致,”黑小虎冷冷笑到,似有意讥讽,“若父王予你酒,也这般不拂兴致罢?”

   他恍然想起后院里头还埋着的梨花酿,黑小虎摆上明面的敌意已很明显,只怕背后也不会对自己有多好印象。跳跳不知哪惹得小少主不高兴,又想着书案上未处理掉的密信,一心只想快些打发掉这位客人,没去细思,接着对方的话随口道:“教主曾赐的梨花酿自是上......”

  “——什么?”身旁杯盏叩上桌案,发出一声清亮喀哒声,那个声音听上去顿了一顿,却是怒意更甚,“父王赏的,是什么酒?”

  “......梨花酿。”跳跳愣了一下,却是不知犯了什么忌。

   “好罢......好罢!”对方怒笑着起身,如烦躁不安的猛虎在一匣之地踱步,猩红的披风抖得唰拉作响,“梨花酿唯用特配的酒曲......当年我娘亲随父王时仅亲手酿了九坛——果真是个只顾千秋大业的父王——对娘亲是那般,对我亦是!”

   早些时候的事大多已成秘辛,这是他从黑小虎口中第一次知晓有关那位白梨夫人的过往。唇抵着被茶水温热的杯壁,巧言的护法愣神怔住,张了张嘴竟没想出一句话,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却是渐而漫上沉怒——那魔头——是欲折辱于他么?

   他搁下茶盏,单手撑着桌角起身,却没说话,宽袖滑落掩去了底下一点点抠紧木案的手。

  “......也罢,我与你说个什么劲?”黑小虎大步转回,忽的顿住脚步,自嘲般冷笑,“到底是父王......”

 

   黑小虎来时不定,去时也促然,小兵在阶下没候多久人便大步踏出,对方披风一起一抖已过了大半个庭院;再去瞥屋内跟在后面踱步出来的护法,鲜见的未带笑容,眉眼凝寒,便知方才并非什么忭欣的谈话,识趣的低头撤去门旁了。

 

 

 

 

   屏风上映照的微光打下斑驳阴影,显着屏面绘着的奇异鸟兽愈发生动。跳跳在座下虚虚一揖,熟稔绕过那面屏风,垂首步至桌侧,去挑绿豆一点大小的灯芯。

   不起眼的角落焚着火盆,暗淡的红光一明一灭,黑心虎瞥了眼来人,落下末字最后遒劲的撇捺,手中毛笔搁上笔架,尚未稳定的灯焰投下摇晃的光晕。绛色的大髦搭在背后椅背,不算明亮的光勾出侧脸分明的线条,跳跳在一旁静默立侍——这是他身为护法的特许。

   跳跳不知那坛梨花酿是否如黑小虎所说是当年教主夫人备下的彩礼,然他定是愿去信那不过是魔头的一时兴起。花酿滋味大多浅淡薄凉,于是他又想起那日遥遥嗅得的醇香,白梨夫人曾以药理出阁,所用酒曲自是不同于寻常——他抿了唇,而以夫人遗下的酒酿相赠,又是拿他作了什么?

   衣料窸窣摩擦的声音。跳跳立即回神:“卑职疏忽。”

   他低着头,没有对上那人眸子,可还是能感受到自身前人的压迫。其实何来疏忽一说,左右不过是出了会儿神,然有些话须时常挂着,是对上位者展现的无关轻重却缺之不可的顺从。他向来拿捏的好。

   魔教教主的眸光似一直停在书案上,又似没有:“酒饮过?”

   敢情念的是一事?跳跳在心底扯了扯嘴角,面上不疾不徐回道:“尚在原处埋着。”

   “不喜?”

   “不敢不喜。”

   养了许久倒养出不小的脾性。黑心虎冷笑一声,起身转向对方,几步间已将人堵死在屋角。

   跳跳小幅度的歪了下头,披散的及腰粟发也晃了晃,他向后抵着暖意未及的墙壁,拢着的袖子抬高些许,邃然的桃花眼中映出其后的一点灯火,似寒星,犹深潭之中偶尔印上的浮光,搁浅在表面。

   他温温和和道:“教主所赠,卑职定是欢喜的。”

 

 

   

 

 

 

 

 

 

   

 

 

 

   秋后的清晨捎带凉意,夏末的苍翠消退了原有的成色,群山层林却显得犹盛未衰,间而闻几声蝉鸣,和着淙淙水碎之声,山气出岫,一派河清海晏之景。

   檐下有曲折的回廊,清秋的露霜气重,不消走一会儿便会湿了裤脚衣袖。跳跳懒懒阖着眼,倚栏抱臂好暇以待,终于是瞅到了往这处来的紫云剑主。

   紫云剑主单手握着剑鞘,三岔奇兵静静伏匣其中。自左手剑法大成、手刃仇人之后,长久以来眉间的郁积之气风过云散,苦痛与失意一并而去,渐渐回了昔日客栈西施的风采。

   “辛苦辛苦,”跳跳迎着,侧身让开路,“女侠奔波劳甚,快快请进罢。”

   分明是仿着市井中店小二招呼人的模样,他做起这动作来偏偏就带着风雅潇洒之意。莎丽噗嗤笑了一声,大大方方跨了进去:“咱们的青光剑主又是哪听来的打诨话?”

   紫衣姑娘眼角带痣,有美人一方的妩媚与江湖人的豪爽,跳跳以目示意沏有热茶,莎丽将紫云横置桌上,也不客气,端起一盏茶啜饮起来:“你托我找的,我大概寻着了。”

   “真真是麻烦了。”跳跳嘴角噙笑,拖长了声音故作抱怨,“唉——要不是小神医固执己见,我哪会困在一方之地,又哪用得着姑娘家一人去那晦气地方?”

   “嗳?可别颠倒黑白啊,固执己见的到底是哪位?”莎丽一挑眉,毫不犹豫绕过眼前这人挖的坑,“神医说伤重未愈便是伤重未愈,我自然站逗逗那边——就单单那天你预备着去黑虎崖,他知道还不得多添几副苦药。”

   “所以好好谢过紫云剑主守密,免得在下受叨扰之苦。”跳跳像模像样覆手拢袖,笑盈盈摆了个虚礼,及时挑拨开话头,“但还是,多谢了。”

   后一句话了无玩笑之意。莎丽以笑回他,内心却是不住叹息——若这般便言谢,曾背着自己一路未歇暗访奇阁的救命之情,又该教她如何报答?

   “也罢,说说你托的事。”莎丽放下茶盏,明眸瞧着对方,“那片梨林倒是好找,在外围的地方——甚至不消上黑虎崖。不过现在这个天,树叶该落都落了,树干光嗖嗖枝桠又密,走在深谷里还怪唬人的。”

   毕竟是执剑走过大半个江湖的侠客,而非寻常女孩家家,莎丽半托着腮随口道,坦然的神情哪像被唬着的样子?跳跳拖了把竹椅坐着听,有一搭没一搭点着下巴。

   “依你说的,那林子里有间小舍,看着年代已久却不杂乱,倒像有人会隔着时日去清扫。”她以指节叩击桌子,“埋酒的地方难寻些,但酒窖不算深,以木框埋地分隔,方好九格,空处与酒坛大小契合,也是正好整整九坛。”

   “......九坛么,”跳跳从窗外的远山群翠处收回出神的目光,端着自己的茶盏抿了一口,方才笑着言谢,“无甚了——多谢。”

   “不过原先预备着去黑虎崖,就为寻那些酒么?”莎丽摆摆手并不在意,“亏得是神医拉着居士去百草谷深处采药,大奔被忽悠去当苦力——要真教他们知道可少不得絮叨。”

   两指细细磨挲着茶盏细腻的边沿,他淡淡道:“那曾是教主夫人的居所,酒也是那位夫人的......拾遗。”

   “教主夫人?”莎丽奇道,“黑心虎的妻子?”

   肆虐如那般的魔头也有女子愿相伴身侧么?莎丽先是质疑,而后暗觉好笑,也是,没有妻子哪来黑小虎这一个对父亲耿耿忠心的儿子?

   “嗯。”跳跳神情淡漠,又重复了一遍,“教主的夫人,黑小虎的娘。”

   “在下曾听教内一些老兵谈过那位白梨夫人,温婉柔和,静淑大方,全然不受魔教浊戾之气,”他顿了一顿,“更早的时候魔教自然不称为魔教——全都是那魔头自作孽。”

   跳跳懒散往后一靠,嘴角却挂上讽意:“那魔头有贤淑的夫人,有孝顺的孩子,可偏偏要一意孤行走断路,到头来是个这般结局,却怨得了谁?”

   倒是听了件稀奇事。莎丽微瞥了眼那人脸色,除却㿠虚的苍白没有更大的神情,纵是还有些疑问,诸如为何你执着于那片梨花谷又怎会笃定那梨花酿定埋藏在那处——然她转念到神医絮絮叨叨的话,虽自己也是私承了青光剑主这个请求,但到底剑友的身体更为重要。面前的人既断了话头,她也不必再深问。

   合璧已过去半月有余,有雨花剑主,再加上马三娘临死前始料未及的一刀,混掺进雨水的麒麟血反吊着几人性命——小半月休养其他六剑已无大碍,内伤转好神医也就陆陆续续的放了人,惟青光剑主被死死扣了下来,体虚伤重气力不足,跳跳先前还试图与小神医侃侃,商量商量放自己跑路,然每每都会听不到自己肩膀的神医跳着脚开始嚷不同的理由。

   “我觉得神医说得有理。”某位百草谷主在一旁抚着琴附和,宽慰道,“放心,十里画廊不止一处客舍,你自去选舒服的住便是。”

   达夫人需静养好些时日,除跳跳她也留下来照顾,连着某个傻大个一起。她曾在谷内远远看着,第二次见他,前魔教护法已是几近昏厥伏在大奔背上,唇角的殷红一点点滴落于襟前,唯有费力睁开的眸子尚证明还留一口气。那时她竟觉得他安静,安静的教人惶然,像付诸一切后了无回响怔怔愣在原地的绝望。

   过往十年的阴影永远不会消去,莎丽信这一点,正如她还会想起水车之下或招魂引呛咽入肠的窒息。她尚无法释怀,因此知道这位面上带笑的青衫剑客心里会有多少放不下之事。

   跳跳回神,坦坦荡荡迎着剑友偷瞥来的疑虑中掺杂担忧的目光,伸出两指并拢抵在唇前,笑眯眯向前倾了身:“那便再托紫云剑主一事——此行你知,我知,足矣。”

 

 

 

 

 

 

 

 

   绝情谷两壁陡峭入天,他单手拎着那坛梨花酿缓步而行,步过深浅不一的凹坑,驻足于最后留印入脑海的大片焦土前。远方是模糊的赤色,是火焰,亦是霞光。

   那双眸子里似聚着千百情绪,最终沉凝平静,久久不散,而现在紧团出的沉静慢慢弥散开来,散着他自己甚至捎了些许迷茫。他从未怀疑过对那人的情感,又或是,应该怀什么样的情感。   

   他怀恨。但有过恃宠无恐,倚信自持,他知他对自己的放任,也渐摸索出相来无事的边界;他倚仗他的宠信,虽然彼此都知道多不过是表面做派,他们之间维系着脆弱的平衡,但于彼此,何又不是可笑的自作多情。

 

   他未曾信他,他终会叛他。

   而他到底还是,不喜酒的。

 

   “何必呢,教主?”他轻声叙道,古潭平静如初。

   他垂首看了一眼手中酒坛,喉咙中呛出一声低笑。

 

    “......卑职又是,何必呢?”

 

 

   他将手中的酒坛掼摔进远红的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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