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一下敲着被泥土半掩着的空心石板,空荡荡的林间枝丫交错,滤去了半高的弦月,由一块不大石板叩击发出的声音在向下压着的树木形成的半闭空间中格外空明。
少年按着某种节奏击了一会,若是留意也可勉强听出是支模糊的曲调。他歪着脑袋听了小会儿,待最后一个沉闷的尾音彻底消散后飞快起身踏上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山路。
这里也曾是有人的。
跳跳不忍回头去望,谁料想这脚下破败萧条廖无人迹的一方,曾是数十年前古盛的月魔族奏乐祈灵的福地?
曲曲折折的小路并不好走,跳跳一脚深一脚浅走过多次也已习惯。揪着半横出岔的枝干,他索性冲着即将到头的小径放开喉咙喊出声:
“师——父——”
越过了最后几块垫脚的石头,跳跳的情绪随着那一抹白色的出现波动起来。
来者是而立之年的男子,月白长衫衬得整个人仙风道骨,棱角分明的面容镌了年岁的淡痕。鬓间掺了灰白,过度的奔劳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岁更高,发在腰际垮垮扎束,淡雪青色的腰带上别着一个茶褐色的酒葫芦——那是月魔族左使的信物。
“跳儿?”男子喜出望外,被世俗凡尘浸染沉淀的眸底透出惊喜。归九上前扶住了少年肩膀,手下蓦然一顿,他忽的蹩起眉,语气带了三分凝重:“黑心煞掌还是没有好吗?”
跳跳喘了口气,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师父,于语气中多了活络:“何止呢,连内力都没法用了。”
看着眼前的孩子用着熟悉的语气同他说话,话间还少有带了撒娇意味,曾经师徒朝夕相处的情景再度浮沉——归九至今都记得青龙门灭门后的很长时间,孩童眼中堪比深渊的死寂。
归九象征性地敲了一下徒儿的脑袋,在前面领着走向偏僻的一处山洞。
“……师父。”
他偏了偏头。
“对不起……我……还得去魔教。”
两人的脚步没有停顿,跳跳低着头跟在归九后面,闷着声盯着脚下的路。
“……”
归九一言不发地侧身进了山洞,洞口的火堆还在熊熊燃着,火光被上方的天然石台拦截。洞内一片亮堂,从这能隐约听到深处的暗河拍击着岩壁的沉声。跳跳偷偷去窥归九的表情,却完全摸不透他的情绪。
窸窸窣窣一阵,归九从平铺的干草下摸出一柄小巧的银制匕首,放在火上翻覆着消了毒,冲跳跳挥了挥手:“把掌印露出来。”
跳跳乖乖地依言照做。
“待会儿为师帮你控制住毒素,你解开穴位把瘀血逼出来罢。”归九单手抵住少年瘦削的脊背,斜侧刀锋在那个乌青掌印的偏中位置划开了一道小口,立刻有血汨汨流出。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至少跳跳如此认为——归九只是绵延送着内力,间或淡淡出声提醒他凝神排毒。直到背上的深青淡去,逼出的血液由半红半黑逐渐转为鲜红,归九才收回掌,转而去拭嘴角。
“师父!”跳跳草草揽衣,回身便瞥见归九发白的脸色和手指上的血红,急急扑上前去,“师父,您的伤……”
“没好透,却也不打紧。”归九顺手替他抚平衣角,捻去了沾在腰带上枯叶,“方才你说,已经进了魔教?”
跳跳不安地点了点头。
“也好。”
归九叹了口气,将匕首塞回干草下,又从一旁凹下的石壁处取下一支玉笛:“带着吧,那日走的匆忙,在那有个武器防身也是好的。”
“师父……您……”跳跳不敢去接,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后背,一时噎住了话。
“拿着,本来就是你的。”归九将玉笛塞入他怀中,“毒素已经和着瘀血排尽了,背上的掌印自己运功不消几天便可祛除——莫要让魔人窥见了。”
跳跳垂下眼睑,手指抚着冰凉的玉笛——这本是他父亲的,上面小半截是空心精钢铸成,下面是整块质硬玉石镂空的笛管,通体黛青,末端细致的雕了半扬的凤尾。
这曾是跳跳拿来玩的,现在却成了为数不多的托思物什。
“师父,徒儿不孝。”
跳跳将玉笛斜插在后腰,深吸一口气冲着归九跪了下去。
归九默然伫立。
“你先去吧,为师已经护不到你了,在魔教诸事小心。”他清楚自己的状况已无暇再护一人,言语间带了沉重,“往后尽少来找我,保护好自己。”
跳跳压着下唇拜别。
“那种地方你我都清楚,稳住心性,切勿冲动。”
眼眶瞬间红了一圈。
“……徒儿,记住,活下去。”
他把斜插在腰间的玉笛抽出来紧紧握着,直到冰凉的笛身有了体温的余热。
从这里已经能隐隐看到营地里的火光,跳跳将身形压低,一片黝黑中手边忽的有了较寻常杂草不样的触感——貌似是一株草药。
话说,这样回去万一被抓个现行可就麻烦了。
唔,得编个借口,什么好呢……替公主外出寻药缓解寒症?
跳跳凑近去看,树根处密密凑着一排鲜红的小果,细细理了一下自己修习实在不深的草药概况,在原地迟疑了一下飞快连根拔起几株收进衣带。
摸着黑小心翼翼地踩着溪流中央的石坻,双脚还未落地忽闻利刃破空之声。跳跳一偏头避了去,借势在地上翻了个身远远离了河边。
他定神望向刚刚站着的位置,几柄银制飞刃顺着方才躲避的路径,最后一柄险险斜插在离他不足一尺的地里。
人声渐杂,火光逼近,跳跳看清了那离他最近的刀柄上镌刻的繁杂花纹。
他——他竟然还有颜面使月魔族的暗器!
跳跳的眸子里深压着怒火,他缓缓俯身捏住细长的刀柄,手骤然收紧,抬手几乎要把那柄飞刃狠狠刺进来人裸露的脖颈——
但他没有,他只是夹着薄刃调转刀柄向来人递去。
“狐总管这是何意?”
“你还质问起老夫了?”狐一刀眯起眼,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没有半分接过飞刀之意,“你貌似是那个公主身边新安排的护卫吧?不在公主身边守着反倒在外溜达——居心何在!”
火把的光很快笼罩了少年,他声线平稳不疾不徐道:“小姐把我和猪护卫从身边遣开了……”
“公主的性子你不知道?”狐一刀厉声打断他,干瘦的手握上了腰间长刀的刀柄,“老夫只是偶然带队外出巡视,没想到还真给逮到一个——说!你到底是谁?”
“属下不过一个普通的小兵。”
“呵,还狡辩?那你为什么不在公主身边护卫还到河那边去?那个方向可是月魔族的领地!”
跳跳暗地里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面不改色直视着对方:“属下刚刚说了,公主遣散护卫赏了小假。而且,现在所处的地方,不就是月魔族腹地吗?”
“——何况月魔族十年前已经覆灭,狐总管不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吗?”
跟在狐一刀身后的一群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对着魔教的总管出言不逊。
“唰——”
利刃出鞘,他都没有看清对方如何拔的刀。
跳跳下意识侧身闪躲,如此近的距离之中因躲避不及颧骨附近斜侧着多了一道血痕,耳边的几缕碎发被寒刃齐齐斩断。
狐一刀的刀法跳跳多少是听闻过的,在其上沉淫数年的人在如此近距离下怎会失手?若非对方没动杀心,跳跳只怕已经躺地上了。
“公主身携寒症,属下趁闲暇去寻了药草……”跳跳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湿漉漉的液体顺颊划落,后领一片濡湿,“属下失职,自当会向公主请罪。”
狐一刀眼中闪过一丝狠光,挥手遣散了身后小兵,随即声音猛地拔高:“你怎会知公主身患寒症?”
——怎会知?他不应该知道?
跳跳眸光一闪,小姐身上的寒症在魔教中难不成是个秘辛?
“两日前小姐寒症发作,属下恰在旁边。”跳跳思量着该怎样使这个狡猾的家伙信了他,“事后小姐和属下提了句,说是旧疾。”
那个臭丫头!
狐一刀咬牙切齿地收刀入鞘,和这个跳跳处在一起还没几天竟然连寒症都说了?!
跳跳……这个家伙果然不简单。
“胡诌!公主寒症怎会无缘无故发作?”狐一刀冷笑一声,压低的声音带着刻薄,不怀好意的视线落在跳跳的脸上,四下扫视试图看出破绽。
“——印堂呈青,寒气绕体,周身冰凉,发作后周身回转迅速……是否?”跳跳直视着狐一刀,眸中毫无忌惮。
这小子……
“若是再让老夫发觉你行踪不妥未尽护卫职责,就直接去领罚罢!”狐一刀瞟到跳跳怀里微露的茎叶,一时也断不定所言真假,暗忖公主的寒症数年才会发作一次,按跳跳描述的确属实时间却也太短,还有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这种节骨眼上还是尽快禀报教主为上。手离了刀柄,内息一收,地上斜入的飞刀均回手中。
跳跳立了一会儿,将手中剩余的一柄飞刃又向前伸去。
狐一刀大踏步上前从跳跳手里握住细长刀柄,手腕一拧,斜挑的双眼闪过狠光,看似不在乎地抽回飞刃甩了几下,恹恹语气中满是轻蔑:
“小子,最好识相点。”
待面前空无一人,跳跳垂眸,方松开了虚握的右拳。
——横贯掌心的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淋漓。
月魔族的暗器飞刃,刀柄细长刃锋薄利,凭借着破空时的速度和特殊的手法,在江湖上也享有盛名,只可惜——
跳跳轻喘气强压下心头愤懑,转身蹲下将伤口浸入水中。
忍!你还要忍!万不能因为一个人扰了自己的计划!
溪水中多了几丝红线,很快又被稀释淡到看不出来。冷冽的秋水麻木了痛感,也成功稳下了少年的心。
他静静地看着伤口周围泛起了白色,确认了血差不多止住时单手掬了捧清水去拭脸颊上火辣辣的伤痕,意料之中的一阵抽痛。
洗去了脸上的血痕,他就着不远处的火光对着溪水望了望,颧骨附近的划痕依旧明显,现下似乎又覆上了一层血色。
要不要把脸也埋进水去冲冲?
这样回去那个小丫头不会被吓到吧……
跳跳舒掌对着止住血的细长伤痕发了会儿呆。
皱着眉用力甩了甩脑袋——你在自作多情什么啊?
那是魔教的公主,你现在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兵,你还要复仇啊!
烦闷地用手捧着水甩脸上,终于等到伤口不再向外渗血时他才起身,顺带抽回了一直浸在溪水中的右手。
双手被凉水一冲冻的极白,象征性呵了几口气,跳跳像没事人一样循着记忆径直去了小鹿的那顶金边帐篷。
少女粉衫短打,腰间别了一条银鞭,比几日见时更显利落。她抬眸望向跳跳,滴溜溜转了转乌黑的眸子,目光落至他腰间斜插的玉笛。
手腕翻转,银鞭虚虚在地上抽了一下,若灵蛇般向跳跳探去。
跳跳偏身,恰好将玉笛移到了银鞭能触及的位置。一声脆响,腰间的玉笛被细长的鞭尾缠住甩起,在半空打了个圈落到了女孩手中。
“你怎么来了?”小鹿左右打量手中的玉笛,好奇地将它凑近火光,头也不抬地问他。
“来领罚。”跳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小姐的鞭子舞的很好。”
“领什么罚?”
“狐总管吩咐不能离开小姐,属下失职,还请小姐责罚。”跳跳规规矩矩地冲对方行了个礼,随后远远地望着他。
“罚什么罚?你是我的护卫又不是他的,猪无戒也好你也罢,都是本公主给你们的假,听他的干什么?”小鹿将长鞭一卷塞回腰上的皮带里,拿着玉笛朝跳跳迈出一步。
跳跳向后退去。
小鹿不解地眨了眨眼,又抬起一只脚,看着那人左脚稍稍向后动了动,也准备向后退去,不免有些生气:“站住,你躲什么躲?”
“请公主责罚。”跳跳依旧抱着拳向前躬身。
“你——你怎么这么固执啊?”小鹿愤愤地跺了跺脚,将手里的玉笛掷向他,足尖一点朝他掠去。
玉笛朝着自己飞来,跳跳抬眸,伸手去接,然后眼睁睁看着离指尖只差半尺的笛子被随后的小鹿一手捞去。
小鹿轻巧地落在他旁边,手中抓着玉笛晃了晃,怡悦地冲他抬起下巴:“行啊,那本公主就罚你吹笛。”
目光落至跳跳脸上的划痕。
“你的脸怎么了?”小鹿愕然,握着玉笛的手卸了些劲,被跳跳轻松拿回。
“树枝划的。”跳跳抚着玉笛,随便扯谎。
清泠的眸光在颧骨附近的伤口上细细停了一会儿,女孩恼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诓我!切口这么整齐怎么可能是树枝——你去哪了?”
“公主的观察如此细致,属下佩服。”跳跳打了个哈哈,避实就虚,不着痕迹落了一步,“属下去小河边转了转,狐总管误认为是敌人这才无心伤了属下……”
说罢从怀中托出药草:“小姐体内寒气忒重,属下只识得这种温补的药材。”
这么说是给自己采药去了?
小鹿抱着胳膊愣神,瞅着他脸上的伤忽然愧疚,语气不禁放软:“这寒症寻常方子治不得,若是能治,不早就好了吗?”
“所言极是。”跳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着手中的玉笛——是治不了,还是不能治?
这个女孩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了希冀,若是在魔教中能多这么一个朋友……好歹不是他一个人了。
眉忽的紧紧蹩起,那夜青雷划过电闪雷鸣的景象忽然浮现,紫衣华袍的身影在一片血海中肆意长笑……
——不,不可以,她是仇人之女……
“跳跳?跳跳?”
他虚浮着退了几步,身子趔趄险些栽倒。
——与任何人都不能走太近,你在这里早就是一个人了……
“你怎么了?喂!”
——师父,还有师父,我……
“跳——跳!”
耳边不切实际的空灵声音终于清晰起来,眼前的幻影消散,一片黑色中少女近在咫尺的面容骤然映入眼帘。
额角又开始冒冷汗了,跳跳闭上眼用力攥紧玉笛,掌心的刺痛感彻底拉回了思绪混乱的少年。
“抱歉,属下……”
“你的手?”
小鹿歪头看到碧色的笛身上自掌覆盖处被血色一点点浸染,滴滴答答溅到了枯草上。
“没事,属下先去清洗一下,让小姐受惊了。”他的眸中褪去了往常的熟络,看着小鹿的眸光是清远的温和清疏,就是那种——下属和上属交流该有的神色。
手中的玉笛被她劈手夺下甩到地上,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停住不动。小鹿掐住跳跳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掌心反转过来,一片刺目的殷红毫无阻拦地映进眼眸。
“这叫——误伤?”小鹿气愤地瞪着他,胸口一起一伏,不知是被隐瞒后的恼怒还是对方与自己说话时截然不同的疏离,掰着手腕让掌心对准他自己,见了对方不以为意地神情更是火急,“本公主问你——不准瞒我!是不是狐一刀伤的?”
“小姐息怒,息怒,”跳跳扭了几下,奈何她揪得太紧只得作罢,“是属下玩职在先,总管已经给足属下面子了。”
噗,第一次有姑娘为了自己受伤生气呢。
哭笑不得地扒开她的手,她的指尖因施力有些泛白。跳跳俯身拾起地上的玉笛,嘴角含笑:“属下先行告退去清洗下手。”
小鹿喊停了他,俏脸紧绷:“过来。”
温水滑过掌心的余温尚在,跳跳半蹲在帐内地上控着水,冰凉的手已经慢慢热乎起来,因过于寒冷而痛麻的感觉终于缓解。他抬起头发觉小鹿背对着自己正翻找着什么,两鬓的发由深色细绳束住在左右简单盘了圈,腰间的银鞭留了半尺来长,随着女孩一晃一晃。
帐内一隅的灯芯间或微响几声,被一堆甩出杂物包围的小鹿勾着身子从木箱底部翻出了一个深蓝色的印花布包,没细看直接向后丢了过去:“给本公主处理好了。”
跳跳不防被砸了个满怀,捞过来解开发现是些金疮药和一邦邦的绷带。
“本公主用不上。”小鹿拉着脸似在解释,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伸手拿过了刚刚被清水冲洗净的玉笛。
“这个玉笛给我可成?”小鹿翻覆着笛子,这精细的做工合眼的很,玉石的颜色也教人看的舒爽。更及,自从入了月魔谷,她总是能莫名哼出几段自己从未听过的音律,还那么熟悉——那曲应该是用笛奏的。
若是能吹出来就好了。
“这……”跳跳脸上现出纠结的神色,手上上药的动作停下,“小姐,这是属下用作武器的。”
“而且,这只玉笛吹不响。”
小鹿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将唇凑近最上端的孔用力吹了口气,果真如跳跳所说,除了气流在笛管中嗡嗡的杂音,没能吹出任何音调。
“这么说你不会吹笛?”小鹿大为失望地递还与他,撅着嘴不是很开心。
“家父曾教过我吹笛,属下还是会一些的,”跳跳接过玉笛顺手插回腰间,“这是家父的……遗物。”
声音低了下去,她偏头恰好看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
“啊?不早说啊……”小鹿登觉愧疚,跋扈的语气也弱了下来,想来是不想感伤才不愿吹的吧,这样一来自己倒触及人家的心伤了,还想拿别人父亲留给他的东西……
“唔,抱歉啦,本公主不知道……那个玉笛你就留着罢。”小鹿跨过地上的一堆杂物凑近他,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身来,见对方这次竟没甚反应,踌躇一会儿蹲下来拿起一旁的雪白绷带,自顾自在跳跳手上缠了起来。
右手还虚握着,上过药的伤口总算没有那么胀的难受了。左手正准备去摸一旁的绷带却摸了个空,再度反应过来右手已经被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绷带。
纤长的指灵巧地绕着绷带,指尖的温热不时传来,自诩反应快的跳跳看着几乎触到自己额头的浅蓝碎发呆了不止一会儿。
这丫头在——在帮自己上药?!
他和谁——哪怕是师父——都没靠过这么近,这还是个姑娘……
小鹿将绷带两头在掌心处绕了个结,看着自己第一次给别人包扎的成品暗自得意:“好啦。”
“小,小姐,属下怎能……”跳跳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善言的他此刻语无伦次。
心里是说不清的莫名感觉,跳跳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尖隐隐发热。
小鹿托着下巴好暇打量着自己的手笔:“本公主都替你包扎完了才反应过来?”
不知为何心情大好:“跳跳。”
他抬眼,看到对方清澈的眸里映出自己,“嗯”了一声。
“回头教我吹笛。”
吹笛吗?
“……好啊。”他带起一抹浅笑。
猪无戒一手提溜着流星锤的链锁走在前面开路,忿忿不乐地砸断一根斜横着的树干,身后少女轻盈地跟上,跃至断成两节的树干向身后亮开嗓子:
“你们——快些——”
“小心脚下。”跳跳落在小鹿后面几步,恰到好处的出声提醒。
立于半截树干上的小鹿踮着脚尖蹦了蹦,挑衅般吐了吐舌头,随后从上面跳了下来。
他无奈地跟上跨过木干。
事出三日前,本来按兵不动的魔教下令全面搜寻揽月罗盘,跳跳本来还乐呵了一会儿,月魔谷这么大个地方妄想找一个人和一块巴掌大的罗盘简直痴人说梦——若是兵力全部驻扎在谷口尚能困住他们,现在竟然散了这么人入谷,真是教师父脱身的天赐良机。
可他忘了了一个人。
【教主,这是老夫留下来的月魔谷地图。】那人眯起眼,嘴角尽是险猾,摆开了淡黄色的羊皮纸笺,【归九那厮元气已大伤,谷内适宜养伤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还望教主下令让老夫带人夺取罗盘!】
月魔谷何其之大,全谷的完整地图总管只有三大张,族长与左右使分持,当年魔教大举进攻时烧毁了两张,止剩的一张竟掌握在这个叛徒手中——还一脸谄媚地供给了灭族仇人?!
很好!很好!
跳跳在下面攥紧了拳头,力道之大让已经结痂的伤口又崩了开来。
月魔谷是你故居!师父再怎么说都是你族人!
真是亏师父还望过他痛改前非!
他悄悄探头看见狐一刀伸手在几个地方上圈了一圈,括入了他们多次栖身的地方。
【踏月峰,百花谷,沉西湖。】他看到那人阴沉的目光,【据老夫所知,这几处最适合养伤。】
【踏月峰,则是最宜封印之地。】狐一刀的语气骤然紧促起来,音线拔高,【老夫担心归九那厮借此地灵气封印揽月罗盘,还请教主尽快下令遣人制止!】
黑心虎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那张边缘犹显败落的图纸上,止下了一句“狐总管自行安排”便挥手散了众人。
【鹿儿愿去踏月峰!】
少女抬手拨开众人,不卑不亢地直视着正欲下令的狐一刀。
猪无戒在身旁瞪大了眼睛,像是不相信般转眼又看向跳跳。
他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
——小姐不是一直想为教主愈疾么?属下听说揽月罗盘可催发月曦花,若是被封便只能待十年后自然重现了,且,指不定那封印小姐也能破呢。
跳跳早就从旁敲击过很多次了,小鹿的性子这几天摸得差不多,时而跋扈却是个孝顺的姑娘——还比较——固执。
眼底的笑意更甚,他抱臂在一旁观望那边局势,一边不忘抬肘戳戳猪无戒低声道:“能夺得揽月罗盘可是大功一件,何况那么多人对付一个负伤之人,总归不用担心。”
那么多人……
师父一个人能不能……
猪无戒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未等做出回应两人面前便传来了小鹿的声音:“还愣在这干什么,快些准备随本公主去踏月峰!”
两人被小鹿推着向外挤去,女孩眨巴着晶莹明澈的双眸,脸上是一个孩子能为父分忧单纯的开心笑容。
一行人在山径上走着,晫耀的日光直晃晃透过稀疏的枝叶迷着人眼,除了小鹿时不时的催促和猪无戒抱怨的嘀咕,带来的人一句闲话都没有。
真不愧是魔教的精兵。
跳跳着眼鸟瞰悬崖,倒有几分高屋建瓴。
接近正午了,山谷中的雾散了不少,从这个角度可以隐约看到谷底寥若晨星地散着一些巨石,看似杂乱无章又错落有致——正是月魔一族最擅的阵法。
走在略前的三人各怀心事,跳跳半留意着周遭半思虑着如何将这一伙人引到迷阵里去——最好再拖出时间找到师父。
没有想象中的热闹,小鹿自觉无趣。歪着脑袋又念及这毕竟不是游乐,前后看了看蹦哒回了跳跳身边。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下到谷底,再攀上那座山就到了。”
“咱们能找到揽月罗盘吗?还有揽月罗盘长个啥样啊?那个叫归九的为什么非要和义父作对——用完再还他不就行了……不过取他一朵花,采了也是为救人……”
“……小姐。”跳跳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您知道吗,世上所有的事都是环环相扣的。”
“在小姐眼中不过是一朵可以治病的花罢,在天下人眼中就完全不是了。”
小鹿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显然对方语气的生硬出乎意料。
两人并肩同行了一会儿,跳跳抱臂别开脸去看谷底,小鹿迷惑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我为义父采花……有错吗?”
“凡事皆有因果,小姐想过教主为何需要这朵花吗?”跳跳努力将语气回暖,换上一副勉强的微笑。
“可,鹿儿不想不孝。”
荒谬吗?自己竟然想说服仇人的义女放弃救治父亲?
“好奇怪哦,难道你不想让义父好起来吗?”小鹿狐疑地望着他的脸,看到了对方面上谈不上真心的笑容。
“呃……不是,教主能根除顽疾属下怎会阻拦,每个人的心里大抵都有判断正误的标尺,小姐认为是对的……”跳跳闷闷回了一句,“……便是对的吧。”
“属下只是担心小姐采花时的安危。”跳跳冲她眨了眨眼,语气诚恳,“月魔花既然能治百病,摘取它必定要有所代价,属下不过是为小姐忧虑罢了。”
“这样吗?”小鹿忽而绽开一抹笑容,拍拍他的肩膀,“本公主不是还有护卫吗,真如你所说那时记得保护我就好啦!”
这姑娘……真好骗……
跳跳暗自腹诽。
二人刚好处在队伍中间,跳跳声音压的又低,前后人也只能隐隐听到小鹿喋喋说着什么——不过这样一来也没人会特别留意自己刚刚说的话罢——毕竟这个魔教的小公主就在自己身边。
他又转过头去看谷底。
已经快下到山脚了,从这可以轻易听到汋汋水声拍击着两岸山石,却看不清谷底的任何情况。
——山谷中弥漫的都是雪白雪白的浓雾。
“咦,在山上都没有这么浓的雾,现在还是正午,怎么谷底的雾如此之浓?”猪无戒嘟囔着收回了他的流星锤,折回小鹿身边,下令停止前进。
前方的山路已经开始雾笼罩,模模糊糊也能看清十几米远。
“小心有诈。”喉咙上下翻滚,跳跳沉声道。
猪无戒赏了他一记白眼:“这是自然!谁都看得出这雾不合常理。”
话中带刺,跳跳嗤笑一声没去理会,抱臂立在小鹿身后,拉长了声音话语中尽是嘲讽,然却让人觉得语出平静温和:“那,猪统领接下来该怎么做呐?”
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收到了来自小鹿的一记眼刀。
“全体听令!遣一部分人分组和本公主一起下去勘察,有情况放信号弹,剩余的人原地驻留,待号令响后再全体入谷!”小鹿气势全开,叉腰下令,清澈的声音随着简洁明了的命令散了开来。
“小姐,您也要去?”猪无戒在原地愣住,看着小鹿推着跳跳后背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迷雾缭绕的山路,打了个哆嗦追上前去,“小姐三思啊!您出了什么事教主那可不好交代!不如在这里小歇一会等……”
“哦,关心的还是自己嘛。”小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蹩起眉打断了他,“这么担心的话,你就留在原地等号令罢,我和跳跳先行一步。”
说罢不待猪无戒回话,小鹿扭头冲着带来的一伙人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咯!”
竟是直接推着跳跳跃上了山路。
猪无戒焦急地提着流星锤在山路前止步,不知是不是没胆量进去,趑趄半会儿回身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就按小姐吩咐的去做!快去找小姐尽快把她带回来!”
无动于衷的队伍这才骚动起来,极快地分成几组奔向迷雾之中。
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跳着,小鹿拉着跳跳的手腕向前奔了一阵,半扶着膝盖将手松开停了下来。
“小姐,您不应该这样贸然闯进来的。”跳跳担忧地望着女孩,“起码不应该打头阵。”
“不。”小鹿有些得意地摇了摇头,依旧喘着气,“你知道吗,平时我没有机会像这样下令,下令后他们也不会听。”
跳跳敏锐地眯起了眼,直觉是某些重要细节。
“我虽然是一教的公主吧,义父对我是有求必应,全教上下对我也是客气的很,”小鹿撩了撩衣摆坐在一块隐约显露的岩石上,“可我空有一个名号,却什么事都做不了,稍微点大的事没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利,甚至——甚至哪都去不了。”
跳跳垂眸聆听未语。
“在黑虎崖上待了好几年了,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能帮到义父,我已经很满足了。”小鹿托着下巴,晶亮的眼眸像穿过层层雾气般,“义父一向护着我,纵然带来的这些人不听我的也得听义父的吧?我先下令,打个头阵进来,他们再怎么不愿我的命令也得因为要保护我进来吧?”
她笑得尤其狡黠。
“……小姐聪慧。”跳跳决定收回刚才的腹诽。
“可是您就这么不顾自己安危吗?”他是想引魔教进来,然不想牵扯到这个女孩,主要还是……
——他自己都没把握出去就这么给拽进来了啊!
月魔一族精通阵法极善布阵,谷内阵法在上百年此族初涉月魔谷时就布下了,是一套再不能古老繁杂的连环阵。经过数百年这阵法的威力十有七八都磨掉了,但大致结构还在,他和师父不过是小修小补了一番保证还能正常运作罢了,至于如何出阵……
本来是完全用来对付敌人的谁料这回连自己人都一齐收撮了?!
小鹿能引敌入阵也是好的,现处位置应该在边缘,若是这么倒退回去指不定……
身后渐渐传来杂乱的人声,由远及近。跳跳刚喜离入口不远,歇息的小鹿一把跳起拉住他的手就望山谷里冲:“快些快些,他们追上来了!”
跳跳面临崩溃地看着两人冲过了山谷一角立着的石碑。
“我说,那些人又不会伤我们,不都是自己人嘛?”跳跳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忐忑不安,抽回了小鹿握着自己的手,转身摸出了玉笛。
“不一样。”小鹿见此也跟着抽出银鞭,语气颇为轻松,“他们肯定是带本公主回去的,甩了他们就方便多了——这下本公主倒要看看,这踏月峰是何方圣地!”
嗯,还连带着我坑了,话说自己一句话都没表态,不问感受明知有险还这么拉着自己往坑里跳真的好吗……
谷底的雾浓了一些,奇特的是竟然都规规矩矩的缭绕在树的半高处,以下景物清晰,甚至可以看到太阳投射下来的条条斜影。
“真是神奇,在上面完全看不清。”小鹿左顾右盼,神色中尽是好奇。她忽而停步忽而疾行,步步利落又笃定,脸上却现出了不同于脚步干脆的迷茫。
跳跳跟在后面愈发心惊,小鹿行动过快让他来不及停下判断哪边才是能出阵的正确方向,只有跟紧着那一罗粉衫才能保证不被甩下。
一步错步步错,这是破阵时须切记的。
在小鹿若有所思地绕着一块巨石转了不下五圈后,跳跳终于忍不住拉住了对方的手臂。
“小姐懂阵法?”
小鹿摇了摇头。
“那……小姐对破阵很有把握?”
小鹿徘徊了一会儿,惊诧抬头:“阵法?”
跳跳后背被冷汗透湿,深呼吸几口气平复心情:“谷底有迷阵,我们正在迷阵里。”
“我觉得应该往这边走。”小鹿抚着那块石头,眸底有着细细的迷茫,“我……好像走过很多次。”
“踏月峰……踏月峰……”她喃喃念着,半仰起头,目光突然锐利地像穿透头顶的浓雾般,抬手坚定地指了一个方向,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别人听,“那边,就是——就是——”
忽然没了下语,小鹿失神的望着那个方向。
“我不记得了……不对,那边是……”小鹿放轻了语气,脸颊两边溘然滚落下豆粒大的泪珠。
跳跳一惊忙扶过小鹿颤抖的肩膀:“小姐?您怎么哭了?”
脑中想回忆起来只是一片空白,眼前的景色明明是那么熟悉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还有踏月峰,不止,百花谷……沉西湖……
她听的绝对不止一回!
她去过!为什么那么熟悉!为什么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哽咽着捂住自己的开始作痛的脑袋,不甘又不敢断了回想。
“我……我不知道……”小鹿使劲聚焦失神的双眸,跳跳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抬手去拭泪水依然拭不干,“我什么都没想起来……可就是很想哭……我,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
她克制不住自己心里那种无言的悲痛,在这似曾相识的地方一点一点蚕食着内心的理智。
跳跳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背劝了一会儿,奈何完全不清楚她感伤所谓何事——姑娘早上还好好的精神不该失常啊?
“小姐,属下听说,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唔,就是明明没去过一个地方却有一种故地重游的熟悉感,没准小姐也是啊,指不定哪天做了个悲伤的梦,梦里的场景又和这有些相像罢了……别哭了别哭了,您还要找揽月罗盘呢……”跳跳温言软语地哄了一会儿,安慰般的扶着她后背输了点内力。
“……不许说。”小鹿闷闷的声音传来。
“什么?”跳跳顿了顿,没听太清。
“我说不许说出去!”小鹿凶巴巴回了一句,怎奈喉咙有些沙哑没吼出本该有的效果,“还,还记得你那天一脸失神的狼狈样不小心给我看见了嘛?这下好了,我哭的时候也给你看见了,我俩扯平,谁都不许说出去!”
跳跳哑然失笑,苦笑着顺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是,平了平了。”
丢脸丢脸丢脸……
小鹿将脸埋进膝弯,尴尬地无地自容。方才还没甚感觉,现在清醒过来真是难堪,竟然扶着旁边这个人莫名其妙哭了那么久……
“你还是多笑笑吧,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老是板着脸装老成。”小鹿扭过身拉着跳跳的脸弯出弧度,“这么好看不笑太可惜了。”
“彼此彼此,小姐笑起来也很可爱,以后还是少哭些吧。”跳跳不自在地去揉被揪红的脸颊,回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
的确,遇到她之前……自己很少笑。
“小姐喜欢属下可以经常笑给您看。”
“不用!”小鹿的脸烧腾了一会,这次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的脸,分外认真,“本公主要你多发自内心的开心笑笑。”
她看到少年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些,扶着她站了起来。
“好好,那么,现在该向哪走呢?”跳跳含笑的双眸望着她,语气中怀藏着凝重,“小姐能再回忆起接下来怎么办吗?”
半空中都被云雾缭绕,想要通过看太阳判断方向这种简单的法子看样子是行不通了——这种大型阵法破除的关键在于方向的正误,而用某种秘法让浓雾笼罩在这片山谷中掩住曦日模糊方向的确是最简单直效的方法了。
闯进来时太阳正在头顶,刚刚因为担心小鹿走丢忙着赶路没留意方向,兜兜绕绕了一圈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这雾又笼在树的半高处,看茂密程度又不可能了——一路走下来竟然没有过原地打转,已是万幸了。
“唔,不记得了,这边应该,应该有路啊。”小鹿迷惑地抚着巨石上若隐若现的纹路,鼻子再一次莫名其妙的有些发酸。
“小姐,不如我们发信号弹吧?”跳跳将手覆在眼上,眯眼看着明显弱下去的光线——师父若在这附近能开启阵法困住那么多人,若魔教那些人先找到这,也能趁机把小鹿送出去自己安安然卧底不被怀疑。
小鹿歪着脑袋忖了会——跳跳倒更觉得像在发呆——随后在她点头默许迅速摸出一枚信号弹擦燃了引线。
“咻——”
隐隐红光透过浓雾显现,二人勉强看清一束火光拖曳着长长的红烟扎入了低悬的白色。
周围此起彼伏立刻响起了回声,跳跳抬眼看着亮度不一的红光在半空晕开,周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信号声。
“不行,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哪个方向。”跳跳不安地甩了甩头发,皱眉看向小鹿,“小姐,我们……”
“嘘——”小鹿警惕地噤声,将耳朵贴近那块石头,“安静,这里好像……”
“喀喇——”
跳跳在触及那块不断震动的巨石后大惊失色,想都没想直接向小鹿冲去:“小姐——危险!”
小鹿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那块石头上,而那块一人多高的巨石竟然向着一边滚去,露出了底下黝黑的深洞。
他已经听到了滚滚水声——这里为什么会有暗河?!
那人的身子在自己面前重心不稳地栽了下去,女孩的惊叫立刻被水声淹没。
“小姐!”
他极快向下探出手拉住了那人的袖子,大脑一片空白直接跟着被扯了下去。
巨石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滚了一圈后转回了原地,将来时的口堵的严严实实。
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